问君归期

《北宋地府那些事儿》05 看不见的真相(下)

  一时之间,谁也没有再开口,地府阴冷的风掠过两人发梢鬓角,浅灰的薄雾游移在望乡台下,身边影影绰绰的鬼魂忽近忽远,隐隐的哭声却不知从何处传来,大概是望乡台上见到自己家乡的鬼魂,在那里绝望地哭泣?

  ——介甫,我们两个,都错了。

  司马光最后说出的那句话还萦绕在王安石耳边,他缓缓地闭上眼睛,生前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,在死后还能继续看着生前的世界。

  只是死后无论你再做什么,你都无法对那个咫尺天涯的阳世,再影响一分一毫……唯一能做的,只是看着。

  看着那些昔日的朋友或者仇敌,将自己所珍爱的一切,毫不留情地全部毁去。

 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剥夺。

  

  王安石睁开眼睛,却看到司马光依旧背靠着望乡台的栏杆站在他身前,不由微微一愣:“君实,你还没走?”

  “话还没说完,如何能走?”司马光淡然一笑,依稀又是昔日那个判度支勾院的熟悉身影,“方才介甫问光是否后悔退居西京十五年,现在……光亦想问,介甫是否后悔当初推行新法?”

  “不……”王安石刚想开口说“不后悔”却又犹豫起来,如今的自己,当真不后悔么?若是当初知道推行新法的结果会是现在的结果,自己还会不会不顾一切,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实行新法?

  自己可以不在乎世人指责,不在乎好友反目,甚至可以不在乎死后骂名如山,但如今朝堂的风气与行为,还是自己所认识、所熟悉的那个清明、祥和,尽管带了几分保守和迟滞的朝堂么?无穷无尽的党争,无休无止的攻讦,元祐党人上台之时,熙丰党人被贬被逐,甚至有人还死在了贬谪地,然后……元祐党人被清算,又是新一轮的腥风血雨……

  昔日的宽厚与包容,到底去了哪里?

 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,都是起始于自己在朝堂之上排除了所有不同的声音?

  可是,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……

  那个时候的国家已然风雨飘摇,看似百年无事却陈陈相因的积弊,已将这座表面华美无比的楼宇内部侵蚀一空,国库空虚,军备废弛,百姓困苦,而西北两面西夏与契丹还在对中原的繁华虎视眈眈……不变法,不革陈鼎新,如何能行?

  于是自己不顾一切,在近乎死水一潭的朝堂之上竖起变法的旗帜,大刀阔斧,赢得君王信任,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,原本以为哪怕再多困难险阻,只要为国家挣得实惠,变法终将成功。

  然而现实与愿望永远背道而驰。

  ——介甫,我们两个,都错了。

  “君实,我……”王安石突然发现,已经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,如今他们在望乡台上看到的一切,已经为当初两人的选择做出了最好的回答。

  他还记得自己第二次罢相之后,还乡金陵,隐居半山,闲暇之时也曾走遍临近城乡村郭,与那些淳朴乡民闲聊家常,三言两语之间,新法的轮廓浅浅勾勒出来。

  那是他居于庙堂之高时,未曾看见听见的一切。

  王安石想补上这一切。

  鄞县的青山绿水已然在记忆里慢慢淡去,褪色成泛黄的卷轴,在三春江南的烟雨中氤氤氲氲,然而那些发生过的一切却终究不曾风化,经年愈加清亮明晰。

  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当日变法之时以为无信不立,当法商君南门立木,纵然谤满天下亦要将新法推之九州。然新法才出则朝野诋毁之声不绝,条例司方立则庙堂沮议之言不断,昔日无数好友一一站在了自己的对面,最终渐行渐远。

  指责之声充斥耳畔,愈听愈觉得刺耳,于是不惜借助君威将之贬谪,而稍微有人赞美理解,立即引为知己继而推荐美职,直到最后一个反对之人消失在朝堂之上。

  自己的眼睛被遮住了,耳朵被蒙住了。

  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将新法推行天下,必能富国强兵,开边河湟,收复灵武,甚至北上幽蓟,光复燕云……

  直到隐居钟山脚下,远离庙堂,脱下紫袍金袋,穿上葛衣布履,像一个普通老人家一般走到那些乡民面前,坐在暖暖的秋日阳光下共话桑麻。

  那个时候,才明白当初自己错在何处。

  只是这个醒悟已然迟了十余年,已然于事无补。

  末了,王安石一声长叹,将视线转了开去,似乎已不想再去看望乡台下那一幕幕真实的梦境。

  他突然觉得,望乡台之上,是地府最残酷的一个地方。

  

  “光明白了,介甫……你不用多说。”司马光亦轻叹一声,摇了摇头,或许今天真的是个回忆往昔的好日子,“那时光于独乐园闭门修书,虽然冷清却也自得其乐,然元丰五年……光罹患风疾,自度将不久于人世,遂作《遗表》置于卧室之内,嘱公休与淳甫若光当真一梦不醒,可以此献于先帝……世人皆谓此乃光编纂《资治通鉴》太过劳心伤神之故,却不知光这一病,为的却是永乐城。”

  至于之前新党炮制的那些刑案,那些险些让自己也堕入彀中的刑案……还是不用告诉介甫了,时过境迁,提之无益。

  “永乐城……五路伐夏……”王安石何尝不知,这场宋夏战争的惨败,几乎就彻底葬送了新法,他当年艰难推行新法带来的充盈军费,大半都耗费在了这场起始轰轰烈烈,终结却凄惨无比的伐夏战争!“但……君实你却是为何会因听说此次败战而……患风疾?”

  “那是因为——”这次是司马光欲言又止,当年的他,听说永乐城惨败的消息之后,痛心疾首乃至突患风疾,但……为何会如此?身为变法反对派的领袖人物,难道不是应该为对手的失败而欣喜么?还是说……?

  自己内心深处或许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希冀,希望最终错的是自己,希望老友的变法能够成功?

  然而现实将所有的梦想都击得粉碎。

  那是两个人深埋心底的梦想。

  “因为……实在败得太惨——光只恐介甫身上的无数骂名,再也洗之不去……”司马光犹豫了一下,还是并未说出自己方才那个想法。

  就让这个想法永埋心底深处,再不会有说出的一天。

  如此足矣。

  “我岂会在意身后骂名?”

  “你不在意,我在意。”

  轻轻的一句话,语调一如昔日般平实。

  王安石猛地抬起头来,望着这个昔日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大的敌手。

  “熙宁新法推行天下,引来无数诟病攻讦,介甫你亦背了一身骂名……你不在意,可我在意。”清浅笑容浮现在恢复了昔日清矍容貌的脸上,平缓语声在望乡台一角,缓缓漾了开来,“介甫自是明白,行新法须背骂名,废新法一样要背骂名——”

  “君实,你……?”王安石的语调,第一次开始有些不稳。

  “若能就此将介甫一身骂名尽数洗去,光又何俱身后之事。”看到老友吃惊模样,不知如何,司马光心情竟然好了很多,“听闻介甫故去消息之后,光恐朝中小人趁机诋毁中伤,故叮嘱晦叔定要厚加抚恤,以振起浮薄之风——”

  ——自己那个时候亦是病入膏肓,纵是有心亦无力为之,幸好晦叔身体还不错,否则……岂非抱憾终身?

  趁着王安石还在吃惊而发呆的状态,司马光微微凑近,在老友耳边低声言道:“光还欠了介甫一句道歉,纵是已然迟到十数年,却还是得说——当年尽废新法……介甫,抱歉。”

  然后……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,生前的老花眼毛病大概带到了死后——有那么一瞬间,王安石的脸颊微微泛了红。

  下一刻王安石已然走下了望乡台,风里远远飘来一声“多谢”。

  轻到不能再轻,然而他听得清清楚楚。

  于是司马光微微一笑,从袖中取出纸笔,这回是真的可以记日录了。

  

作者的废话:

  这章是一直都想写的温荆专场,动笔之前觉得很快就能写出来,但动了笔之后才发现实际永远和想象差了十万八千里,尤其是两人的心理和语言描写,几乎让我把自己早就熟悉的史料和笔记之类从头又翻一遍。

  我一直在想,相比韩富来说,这一对在熙宁年间同样像是断交的老友,其实并未真正恩断义绝?

  介甫罢相之后,回到金陵隐居半山,是否会偶尔想起身在西京的老友?

  君实带着书局出走西京,十五年闭口不言政事,独乐园中是否也给他这位老友留了个茶座?

  元祐更化,尽废新法,不想留下一分一毫,但君实对介甫的看法却是始终如一,并未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变化。哪怕他再看不顺眼新法,再想将一切抹去,他却始终没有对介甫本身抱怨过分毫。

  元祐元年介甫去世,君实叮嘱晦叔的那段话我几乎都能背得出——介甫文章节义,颇多过人,但性不晓事,而喜遂非,今方矫其失,革其弊。不幸介甫谢世,反覆之徒,必诋毁百端。光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,以振起浮薄之风——君实这话,是否隐藏了要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,来守护老友名声的心愿?

  尽废新法,有泄愤之意,有一伸自己抱负之意,有为国纠错之意,那么,是否还有那么一丝的、替老友担下骂名的意思?

  ——是不是尽废新法,就能将老友身上的骂名洗去?

  ——是不是尽废新法,就能将朝堂之上那已然失去的宽容清明气氛尽数恢复?

  ——是不是尽废新法,就能让时光倒流,回到那个还没有开始变法的时候,这一次希望你不要那么执拗,我也不要那么保守?

  我毕竟不是他们,站在今天回望过去,他们离我的距离已经将近千年,我不可能知道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,只能从那些泛黄的史料中,一字一句细细琢磨。

  但我一直觉得,他们临终之前,对于这段无法善始善终的友谊,还是抱了几分遗憾的罢。

  幸好我在自己笔下为这些人构建了一个死后的世界,让他们可以再拥有一次弥补的机会,让自己不再遗憾。

  所以有了君实的致歉和介甫的道谢,或许这依旧无法弥合他们的裂痕,但至少眼下的他们,应该可以不那么沉重。

  11月17日,是君实生日,虽然早了几天,但我估计那天我会很忙,可能不会有时间上来发文,所以就索性提早几天祝他生日快乐罢……君实一向脾气温和,定然不会怪我(微笑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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